第55章 我是說假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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於是朱元璋未作深究,轉而將目光投向他寄予厚望的戶部尚書。

“曾泰,你的觀點是什麼?”

曾泰稍作停頓,從容不迫地迴應:

“回陛下,微臣以為,應當整飭兵馬,來年揮師北上。但在大軍出擊的同時,若能替邊關百姓伸張正義,化解他們心中的積怨,則更為長久安定之策。”

朱元璋麵無表情地點點頭,而後視線轉向一側,那位始終低頭默不作聲的人。

“開濟,你對此有何看法?”

開濟抬起臉龐,短短數日竟消瘦不少,雙頰高高凸起,猶如一副行屍走肉的模樣。雖然他曾遭朱元璋罷黜,但由於刑部官員稀缺,且刑部事務專業性強,開濟仍以較低的官階代理刑部尚書的職責。

這亦是洪武年間朝廷的一大特色。

朱元璋治下賞罰分明,導致洪武年間的官員常常供不應求,假如冇有竇澈這類人物,恐怕未來幾年,洪武朝的獲罪官員將以重枷在衙門審案,甚至可能出現犯人身上的枷鎖比當官的還要重的奇特景象。

在聽見朱元璋的詢問後,開濟毫無表情地拱手,嗓音沙啞低沉。

“微臣以為,朝廷多次明令禁止邊民出關,但總有膽敢違反者。”

“雖然駙馬所述,他們交易的不過是些許布匹、少許鹽巴,但律法即是律法,隻論輕重,不論有無。”

“因此,微臣認為,必須嚴懲以儆效尤,方能讓上下警醒,引以為戒。”

“倘若姑息放縱,一人違法,他人效仿,久而久之,邊境將陷入混亂。將來我軍北伐,難保那些所謂的叛民不會暗通敵情。”

相較於先前主張以德感化的人,作為刑部尚書的開濟,甫一發言便強調嚴刑峻法,而這正符合他的身份定位。

刑部本就是一個講求嚴格執法的地方,而開濟素來也不是寬宏大度之人。經曆此前的貶謫後,他在斷案時愈發嚴厲,以致此刻發言,便招致群臣的激烈駁斥。

“開濟!你身為尚書,怎可不知以德行政的道理?”

“我是刑部尚書,一切皆按朝廷律法行事,我隻是依法判案,何錯之有?倒是你曾大人,口口聲聲說德政,屆時大軍北伐,若因這些庶民的私利而遭到暗算,你能承擔得起這份責任嗎?”

“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?百姓之所以冒險交換物品,實在是因為飽受蒙元侵擾,這是無奈之舉!”

“無奈就可以無視國法,為搶奪自己糧食的人提供物資支援?這不是重罪是什麼?”

“開濟!我們身為朝廷重臣,理應竭力保障百姓不受蒙元侵害,而非不加安撫反而施以重罰!”

“不施以重罰不足以遏製這股歪風!”

“開濟,你身為朝廷重臣,內心可尚存仁慈之心?”

“若我冇有仁慈之心,早就提議全麵封鎖了……”

曾泰和開濟兩人言語不合,立刻爭執起來,而這已是近一年來朝廷上的常態。

對此,朱元璋並未插言,隻是靜觀兩人各自陳詞,麵色如常,心中卻輕輕歎息。

這兩位朝廷重臣,雖同為六部尚書,儘管理念各異,但解決問題的方式卻有著異曲同工之處——他們都天真地認為,隻要北伐大軍出動,所有問題都將迎刃而解。

然而隻有朱元璋心裡明白,草原上的部落無法完全剷除,大軍前往時他們便會遠遁,大軍撤離後又重新迴歸。長途跋涉的征戰隻會白白消耗國力,終究治標不治本。

如果不是為了徹底摧毀元廷的殘餘勢力,朱元璋絕不會輕易同意出兵。

想到這裡,朱元璋搖搖頭,不再關注兩人的爭論,轉而示意身邊的宦官。

宦官領會其意,轉身離去,不久便捧著一疊紅色的賀帖走來,正是今日元日各位朝臣的賀禮單。

朱元璋獨自翻閱著這些禮單,一麵低聲安排賞賜事宜,一麵繼續處理政務。

其他大臣對此早已習以為常,自中書省被廢除以來,朱元璋肩上的擔子驟然加重何止十倍。

平日裡,他時常同時處理兩三件政務,實屬常態。

就像現在,趁六部尚書商討之際,朱元璋抓緊時間審閱朝臣們的賀禮單,權衡相應的賞賜。

“嘿嘿,天德竟然還獻上一棵珊瑚樹,這東西還是當初我賜給他的。”

“就這樣吧,賜魏國公府珍珠十斛,之前真香國進貢的象牙擺件也賜兩座。”

“信國公府……鼎臣這些年實在太過操勞,賜海外珍稀藥材兩貼,另賜牛黃、麝香、犀角、人蔘各二斤……”

朱元璋一麵囑咐,身邊的小宦官一麵快速記錄,一切井然有序地進行著。

儘管朱元璋嚴禁宦官識字,然而近身服侍的宦官們,在耳濡目染之下,記憶力早已鍛鍊得異常出色,僅憑朱元璋隨口誦讀,他們就能牢固銘記。

隨著一份份拜帖經由(錢錢趙)之手逐一檢視,托盤中的拜帖愈發稀少。

直至托盤中隻剩下最後一紙拜帖時,朱元璋才微微舒了一口氣,拿起旁邊的茶盞淺酌一口。隨意拿起這份尾隨其後的拜帖,略一掃視,不禁啞然失笑。

“嘿,這小子還真敢來啊!”

“我還以為他會找個藉口搪塞過去。”

瞥見拜帖上赫然寫著竇澈的名字,朱元璋笑容浮現。如今與竇澈之間的智謀較量,已成為朱元璋為數不多的生活樂趣之一。他十分好奇,同樣精打細算的竇澈,究竟會送來何等禮物?

莫非他竟會扭捏作態,把自己先前賞賜的黃金原封不動地退還?如此揣測之際,朱元璋翻開拜帖。

隻見禮單上僅僅書寫著四個大字——《邊貿策論》。

這種感覺,既是意料之外,卻又在情理之中。選擇在新春佳節之際,以一篇奏疏作為賀禮,既不顯山露水,又無需耗費分文,這確乎符合竇澈行事的風格。

然而,就在目睹這個名字的瞬間,朱元璋的心中莫名悸動了一下。原本他打算看過後隨手擱置,畢竟今日至關重要的事務,一是關乎邊疆百姓未來生計的問題,二是元日慶典的舉行。

國之根本,在於祭祀與軍事。邊疆民眾的態度,直接影響到將來國家戰爭能否得到他們的全力支援,至少不能讓他們背離朝廷,最終成為叛亂者的幫凶,如同宋代燕雲十六州的悲劇,當地百姓時刻期盼王師北伐,卻在最後絕望之餘,跟隨蒙古鐵騎揮師南下,這正是兩宋朝廷軟弱無能、忽視民生疾苦所帶來的惡果。朱元璋深知絕不能重蹈覆轍,因此特意在新年之際招集六部尚書共商此事;而元日宴會,本質上亦是一種祭祀儀式。

937年,這兩件事堪稱今日最為重大的事件,相較之下,竇澈的這篇奏疏,光看題目不過涉及商貿之道,不論何時閱讀都不嫌晚。這是朱元璋內心迅速做出的權衡判斷。

然而,就在他下意識地將竇澈的賀表移至一旁時,心頭卻陡然湧起一種空落落的感覺,彷彿錯失了什麼至關重要的事物。毫不誇張地說,上一次產生這種感覺,還是在馬皇後首次昏厥之時。此刻,熟悉的感觸再次襲來,朱元璋本能地將視線重新投向那張被擱置的賀表,眼中閃過一絲震動。

過了許久,他才重新拿起已放在一邊的賀表,再次審視,雙眸漸漸被那四個大字深深吸引。

不知過了多長時間,他才緩緩轉頭下令道:“去,把竇澈的奏疏拿過來給我看看。”

誰?

聽到朱元璋這突如其來的指示,原本正在交談的曾泰和開濟同時噤聲。他們是否聽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?

待到宦官捧著一本厚厚的奏疏走近時,現場幾位大臣的目光都情不自禁地被這份奏疏所吸引。

這本奏疏外表並不厚重,事實上,除了某些特殊的萬言書,大多數奏疏都是言簡意賅。然而當朱元璋翻開這本奏疏時,彷彿被它攝住了心神,沉浸其中大半個時辰。

“陛下?”

“陛下!”

一聲聲焦急的呼喊讓朱元璋如夢初醒,抬眼看去,隻見六部尚書向前幾步圍成了半圈,緊緊盯著他不放。

見朱元璋回過神來,曾泰走上前一步,神情誠懇地詢問道:“陛下,可是發生了什麼要緊之事?”

“什麼意思?”

“您看這本奏疏,已有一個時辰了。”

朱元璋這時才恍然大悟,瞥了眼天色,然後問道:“哦,諸位愛卿是否已有定論?”

眾人並未迴應,反倒是開濟挺身上前,嚴詞進諫:“陛下,不論這本奏疏中所述何等嘩眾取寵之事,請陛下切勿當真。”

“不過是小童的胡言亂語罷了,陛下應專注於邊境民政纔是。”

“臣懇請聖裁,將私自越境與蒙元勾結的賊子押解至京城,依法嚴懲,以此警示宵小之輩!”

“陛下萬不可因一時迷戀小兒的夢幻臆想而失神。”

開濟素來睚眥必報,雖然不明竇澈究竟寫了什麼,但他堅決反對竇澈提出的任何建議。在他看來,這樣一個乳臭未乾的小子,又能寫出什麼驚世駭俗的東西?

麵對開濟的言辭,朱元璋深深地看了他一眼,未提及竇澈具體寫了什麼,而是轉換話題問道:

“開濟,我問你,倘若大軍北伐成功後,那些騷擾邊境的騎兵捲土重來該如何應對?”

“若百姓的糧食被洗劫一空,又無法出境換取冬季衣物和糧食,這些百姓又該如何生存?”

開濟瞠目結舌,剛纔不是隻討論如何處置這些百姓嗎?冇飯吃?為何不把多餘的宅院出租,把家裡的牲畜用來拉貨賺錢?這些人怎麼辦?這跟他一個刑部尚書有什麼關係?

見到開濟一臉的理所當然,朱元璋心中暗歎。果然,指望這些當官的能真正體恤民間疾苦,實乃癡人說夢。

於是,朱元璋沉聲道:“假如,我是說假如。”

“如果我們北伐取得預期的成功,是不是可以在九邊地區開設互市貿易?”\"

“這樣一來,邊疆的百姓也能從事交易以維持生計,所有交易都在朝廷監管之下,既能避免資敵,或許還能發揮意想不到的效果,諸位愛卿認為如何?”

聽到朱元璋突然提出這樣一個設想,在場的六部尚書麵麵相覷。互市並非陌生的概念,但與當前的大明有何關聯?

大明是從元朝手中奪取的江山,將原本盤踞中原富饒土地的元朝貴族悉數驅逐至大漠腹地,讓他們飽嘗風沙之苦。況且次年即將北伐,打出的口號是徹底摧毀北元王庭,生擒北元可汗,將其獻於朝廷。

在這樣的背景下,要在邊境開設互市貿易,這……

眾人疑惑不已,正當此時,朱元璋忽然出手,將竇澈的奏摺撕為兩半,而後小心翼翼地收起後半部分關於“羊吃人”內容,隻將前麵通過互市離間草原部落、間接操控草原的部分抄錄下發。

“諸位卿家請看,此疏纔是真正意義上的‘廟算深遠,決勝千裡之外’!”

眾人相互對望,無人知曉為何朱元璋突然給予這樣的高度評價。接過那份半篇奏疏後,眾人低頭細讀,片刻之後,皆默然無語。

隻因竇澈的思想太過超前,尤其許多概念隻是提出了大致框架,並未詳述具體步驟。正因為如此,數千字的奏疏才能容納如此豐富的資訊,否則單就一個互市製度,恐怕就得洋洋灑灑寫下數萬字。

即便是如此,這篇奏章中透露出的點滴智慧,已足夠讓這批

朝廷重臣心生震撼。

“這看似是官方推動的商貿互市,實則掩藏在民間交易的偽裝之下。”

“這樣一來,能在最大程度上減輕北方的疑慮,策略選項也隨之豐富起來。”

麵對這份奏議,曾泰不禁連連讚歎,儘管文中提及的經濟製裁、貿易優勢等概念,他未能透徹理解,但毋庸置疑,這種方法能為邊境帶去長久的安寧。尤為值得一提的是,奏議明確提出,北方草原上的牧民相較於大明邊民,對互市的需求更為迫切,依賴程度也更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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