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69章 小龍山的傳說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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她冇有看到水裡的稻米蓮花,山裡的青竹綠茶全都被雪壓彎了腰,壓完了腰又垂下長長的冰淩來。

在魏國,她們慣是把屋簷垂下的冰淩叫做冰溜子,少時常見大梁的孩童們舉著冰溜子嬉耍玩鬨。但在大梁數年,她從不曾見過何處的冰溜子似楚國一樣,簷下,樹上,枝頭,大道,才落下的雪頃刻之間就結成了冰。

那傳聞中的青磚瓦巷大多成了一片斷壁殘垣,伏著來不及逃亡者的屍首與雞犬,冒著還不曾熄滅的黑煙。

城邑裡的河道染著微紅的血色,那烏蓬輕舟所剩無幾,大多被主家們趁夜乘船逃亡去了,若主人家來不及逃走的,便孤零零地靠著石壁,不見艄公長篙和水草,也再難見那小橋流水與人家。

她常看見一息尚存的殘兵被燕人一刀紮透,常看見走不了的百姓就在道旁抱著死傷的孩子哭嚎,一聲一聲的,哭得她心中鬱鬱,怏怏寡歡。

燕國的鐵蹄斬關奪隘,左挈人頭,右挾生虜,如秋風掃葉,所當無敵,僅在十二月中,燕國的黑龍旗便插遍了楚國東北十二城。

一旦突破了漢水天塹,藉著這落雪成冰的契機,江南的城邑並不難攻。

其移山倒海,憚赫千裡,每攻下一座城邑,都要把楚地落得一片殘山剩水,破瓦頹垣。

入目所見,四下週遭,儘是哀鴻遍野,生靈塗炭。

嗚呼。

哀哉。

她想,這是楚國的子民,這是父親在世時曾生活過的國度啊。

謝玉舉傾國之力,竟落得楚國這般的下場。

但這就是戰爭。

爭地以戰,殺人盈野。

爭城以戰,殺人盈城。(出自《孟子·離婁章句上·第十四節》,意為在爭奪土地的戰爭中,被殺死的人佈滿戰場之地;在爭奪城池的戰爭中,被殺死的人遍佈城中)

興,也是百姓苦。

亡,亦是百姓苦。

天下若不能一統,那這樣的征戰便永遠也不能停止。

因而當裴孝廉來與她告彆的時候,她的心緒便格外複雜。

自過了漢水,裴孝廉就很少在她跟前了。

但若得了閒,就一定會來。

他會興奮地告訴她今日又攻下了什麼地方,用了什麼戰術,告訴她又殺了多少人。

記得他來告彆的時候,是將將攻下了一座叫下蔡的郡城,那時候大軍就駐紮在下蔡附近,她跟著魏夫人一起在郡守府中落腳。

下蔡幾乎是座死城了,唯這座郡守府還算完整。

他們是踩著殘瓦焦土進的城,院中竟難得有一株梅花,在這烽火連天的江南,這鮮活動人的一抹便分外難得。

領頭的將軍將她們各自安頓好了,裴孝廉便來了。

那北地的漢子來時興致勃勃的,自顧自坐在一旁,問她,“你猜我又殺了多少楚軍?裴某手刃了二百多!”

他殺的是楚人,因而小七冇有那麼高興。

裴孝廉還說,“我已稟明瞭公子,我喜歡上陣殺敵!我要去軍中!去戰場廝殺!”

小七笑著問,“公子可允了?”

裴孝廉的眼裡熠熠生光,“允了!”

“公子命我先跟在栗大將軍身邊曆練,要我做個右將軍。我不肯,我要匹馬當先,從前鋒乾起!我要憑自己的本事一步步往上走!省得旁人說三道四,說我裴某是憑了公子的寵信!姑娘等著看,這一戰,我必憑自己的本事覆軍殺將,做個真正臨陣殺敵的將軍不可!”

真好啊,他有了自己想做的事。

她知道你死我活的戰爭不能避免,也知道推鋒爭死破軍殺將是每一個將士必然要做的事,但為何聽了這樣的話,心裡卻那麼難過呢。

那北地的漢子兀自說道,“周延年最初也想上陣殺敵,可惜被羌人砸傷了腦袋。也好,他本就不聰明,憨啦吧唧的,上了戰場早晚得死,我替他上!我殺的人,分他一半!”

是了,記得在雪嶺驛站的時候,槿娘還歎,“你若能回蘭台,公子便不必兩頭奔勞,周將軍也能回去打仗了。”

是啊,人活著都有自己的奔頭。

公子許瞻要南下一統,大表哥要救亡圖存,大澤君舉傾國之力抗擊燕國,裴孝廉想要上陣殺敵,就連周延年曾經也想要回營中建功立業呢。

而謝樵不也有自己的奔頭嗎?

小七想,她該為她的朋友歡喜,也為她的朋友壯行,因而笑道,“以你的武藝,從前鋒到將軍,一定不會太久。”

裴孝廉呲著牙笑,“行軍打仗,武藝高強可不算什麼,還需熟讀兵法。你看公子打的不就是兵法嗎?我跟在公子身邊多年,卻還不曾學得公子一二的本事,這是我的短處,我得好好鑽研。”

小七笑道,“將軍一定行。”

裴孝廉肅色道,“今日就來與你告彆,隻是不能跟著你了,你要尤其小心魏夫人。”

小七點頭,“將軍能做自己想做的事,真高興。但我一窮二白,冇有什麼能給你的。”

她想起院中廊下就堆著許多青蘿蔔,趕緊道,“你等一等,我送你一樣東西。”

那北地的男子應道,“那我等著。”

她起身到了廊下,拍掉覆在蘿蔔上的一層厚厚的冰霜。

是了,就連這廊下的蘿蔔也凍上了一層冰霜。

到了案前,借了裴孝廉劈骨吃肉的匕首,切下薄薄的一層,外頭雖凍住了,內裡仍舊青翠欲滴。

她就伏在案上,伏在案上雕刻這一小塊蘿蔔,圓圓的一圈青皮裡,雕出了“平安”二字。

小七笑,“我是個窮人,但有一顆盼你好的心。但願你平平安安地,活著回來。”

她是個窮酸的人,難得她的朋友們從來也不曾嫌棄過她一絲半點兒。

她看見那北地的漢子眼裡一濕,接過平安蘿蔔小心地捧在手心,好一會兒冇能說出話來。好一會兒後取出帕子,仔仔細細地包了起來。

他也笑,他說,“這是我最寶貝的東西。”

言罷轉身就要走了,臨到了門口,忽又頓住了步子,轉過身來說道,“我想一句話來,要告訴你。”

小七也起了身,“你說。”

裴孝廉欲言又止,“我接你渡江後,公子一五一十地問了我,公子問我,你有冇有提起謝玉來。”

小七坦然望著裴孝廉,她問謝玉的事,不怕旁人知道。

裴孝廉低下聲道,“我有心護你,但你知道,裴某是不會在公子麵前說一句謊話的。因而公子問我時,我不答,公子便是知道了。”

他頓了一頓,“難免要認為你等在江邊,不過是為了等大澤君的訊息。”

小七微微點頭,“將軍待我好,我知道。”

那北地的漢子衝她一笑,“你顧好自己,不早了,我這就趕緊走了。”

說完了話,便掩緊了門走了。

小七兀然坐著,也不知坐了多久,起身推門,看見公子許瞻立在正堂廊下,正朝著此處看來。

也不知立了有多久,也不知看了有多久,隻知那厚厚的裘皮大氅上落滿了皚白的雪。

隔著雪幕,她避開了那人的目光,倉皇回了耳房。

就如何安置處理戰俘和百姓,軍中兩派尖銳對峙。

一派主張屠城。該派係主要代表人物為主戰的將軍,其認為大軍攻破城池,最首要的應是接管城防,穩定人心,因而不問老幼妍醜、貧富逆順,皆應誅之,略不少恕。

其理由有四。

一來燕軍深入楚國腹地,人多糧少,必須掠奪兵馬財帛,以戰養戰,為大軍南下征戰提供給養。

二為施加壓力,威懾敵人,迫使楚人儘早投降。

三為降低風險,便於控製城池和戰後管理,以免被城中楚人掣肘。

四為屠戮人口,削弱敵方,曆來征戰無不是為了掠奪土地、城池和人口,屠了城便是消滅了楚國的戰爭潛力,為何不屠?

鑿鑿有據,井井有法。

(“齊師敗走......晉追,遂圍臨淄,儘燒屠其郭中”,公元前557年,晉國攻打齊國,齊國戰敗,晉軍包圍臨淄並大肆屠殺城中百姓,是史料中最早的屠城記載。而在秦漢三國的屠城高發期明顯集中於政權更替時期,據統計,秦漢四百餘年,發生的屠城總計42次,約50座城池被屠)

另一派主張妥善安撫,將楚人收為己用。該派主要代表人物為公子帳前幕僚,其認為兼併易能也,唯堅凝之難焉,而屠城必將使公子儘失楚地民心,亦必驅迫本已歸降的城中楚人發起武裝暴動,進而迫使燕國大軍留下維持治安,牽掣大軍南下。(兼併易能也,唯堅凝之難焉,出自《荀子·議兵篇》,意為兼併彆國領土容易,但凝聚吸收很難)

聽聞這兩派針鋒相對,從渡江之後便始終爭論不休,但自南下以來,公子許瞻並不曾屠城。

聽說他的政策是,順刃者生,逆刃者死,奔命者貢。

(出自《荀子·議兵篇》,意為對不戰而退的敵兵不追捕,對抵抗的敵軍不放過。順著我們的刀鋒轉身逃跑的就讓他活命,對著我們的刀鋒進行抵抗的就把他殺死,對前來歸順的就赦免其罪)

不殺老弱,不獵禾稼,服者不擒,格者不赦,奔命者不獲。

凡誅,非誅其百姓也,誅其亂百姓者也。百姓有扞其賊,則是亦賊也。

但楚地遊俠劍客甚多,前來刺殺公子許瞻的已有多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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