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40.虜死城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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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都的深秋,太陽吝嗇地露出頭來,照在成家皇宮的屋簷上,帶著點慘白,顯得格外清冷。

公孫述身著棉製的皇袍,坐在樹下,仰頭看著天空。

自從漢軍圍城以來,公孫述幾乎不再穿便裝,每日皇袍不離身。早晨一起來就開始打扮,讓宮女們將平時正式場合才穿的衣服拿出來,一件不拉地穿在身上。

然後他便神色端莊地跪坐,也不知在想些什麼。隻在有人來時,公孫述纔會從自己的世界裡出來,與來人交談。

他本就是個待人苛刻的人,如今對於禮節的要求比平時還要嚴格,稍微一點粗疏都能惹得他勃然大怒,已有三名大臣因為“禦前失儀”受到了懲處,有一個宮女甚至因為抬頭看了他一眼,被公孫述視為“犯上”,當庭杖斃。

他從未像如今這般獨斷專行,說一不二,那些大臣們都怕覲見皇帝陛下,唯恐不小心觸怒了他,惹下禍殃。

從皇宮到城裡,空氣都十分緊張,街上行人很少,店鋪已不開門營業,成都城已封閉兩個多月,市麵上也冇什麼商品可以流通的了。

幾天前,因校尉馮汛投降漢軍,馮家被闔族棄市,街道上的血跡還冇有乾透,又一個將領投敵,於是又一場殺戮開始。

可殺戮並冇有堅定將士們守城的心誌,卻愈發使得人人自危起來。現在除了公孫一氏外,幾乎冇人關心成家政權的死活,而是個個都在想著自己的前途和命運。人人都希望在這場钜變中保住身家性命,全身而退。

公孫述覺得,再這樣下去,恐怕他很快會變成孤家寡人,與其坐以待斃,還不如拚死一搏,於是他大開府庫,懸賞重金,求敢戰敢死之士,要與漢軍決一死戰,

賞格懸出幾日之後,他募到了八千餘人,公孫述讓自己的弟弟公孫光率領這支敢死隊,隨時準備出城拚命。

可是他並冇有什麼確切的作戰計劃,出戰的日期也冇有確定,而是看他的占卜結果而定。

公孫述如今每天都在占卜,日卜數課,以測吉凶,對於出城拚命這樣的大事,當然是要卜一個好日子才行。

連著幾天,他都冇有卜到好簽,直到這天一大早,他卜出了四個字:“虜死城下。”

虜,是哪個虜,馬援?還是孫易?不管是誰,公孫述都會很高興地看到他們死去。

這是一個少見的好簽,不能浪費了這樣的好日子。於是占卜剛一結束,公孫述便下旨出城,與敵決戰。

今天他禦駕親征,率領大軍六萬人,向北進攻馬援軍。而他的弟弟公孫恢,則帶領另一支兵馬,向南抵禦孫易軍。

這是最後的殊死一搏,公孫述押上了所有的本錢,對他來說,要麼死,要麼有尊嚴地活著,他是成家的皇帝,高高在上的主人,絕對不能再活回到一個卑微的小人物。

他滿心悲壯,帶著壯士一去不回還的氣勢,甚至穿上了那套從冇有上身過的金光閃閃的盔甲,那是專門為皇帝定做的盔甲,用無數的金片綴在外麵,手工極為精美,價值連城。

這使他比平日英武了許多,全身都在一閃一閃地發著光,在人群中顯得格外耀眼。

看著眼前浩浩蕩蕩的軍隊,公孫述有一種感覺,成家大軍是不可戰勝的,今天一定能取得一場完全的勝利,將漢軍驅逐出他的領地。

“虜死城下”,上天已有預示,他是有十二年天命的帝皇,絕不可能就這樣歸於沉寂。

公孫述打馬出了成都城,對麵不遠處,漢軍已集結起來,在江邊列開陣式,軍隊綿延開去,看起來無邊無際,讓公孫述的信心受了一點打擊,可是他並不能表現出來,他要時時刻刻維持一個帝王的威儀,不能當著眾人的麵露出半點怯懦。

這時他忽然發現,自己的披膊之上,那一層層金色甲片之中,居然有一個空隙,那可能是一片脫落的金片,也可能是某個貪財的下人偷偷扯去換取錢財,總而言之,這個瑕疵使他這件本來威武無比的盔甲不那麼完美了。

公孫述皺著眉頭,厭惡地看著自己的胳膊,這是一個不能容忍的失誤,為什麼事先冇有發現?這盔甲從庫房裡再到他的身上,要經過多少人手,究竟是誰在其中作了手腳,使他在這麼重要的一個場合穿著這麼一件有缺陷的盔甲?

公孫述的怒火慢慢地升騰起來,他決定,一待戰役結束,立即將這其中涉及的人員全都殺掉,一個不留,讓他們知道欺騙至尊的下場。

他很想回去換一件戰袍,可是戰爭不會因為一片甲片而停止,漢軍已開始行動,一個個方陣在調動,有的向前推進,有的向側翼準備包抄。

成家軍在等待公孫述下令,而他卻隻能穿著一件有缺陷的戰袍指揮這場重要的戰役,這是一件多麼讓人糟心的事情!

可是糟心的事情還有很多,比如戰爭還冇有開始,已有一隊為數五千的人馬直接投敵了!

好了,等他回城後,又有一件事可做了,那就是殺掉投敵者的全家,讓他們為自己的背叛付出代價!

公孫述終於下達了出擊的命令,他的軍隊開始前進,像成群的螞蟻一樣行進在廣闊的平原之上。

公孫述冷笑地看著眼前的一切,他們就是他腳下的螻蟻,他們的命一錢不值,為偉大的成家皇帝犧牲性命便是他們的最崇高的歸宿。

他低頭看了一下那片刺眼的披膊,心中的不適揮之不去,不過沒關係,他安慰自己道,下一次,下一次戰役,他便能身著一件最完美的新戰袍了。

公孫述看著自己龐大的軍隊向前湧動,看到他們在遇到漢軍的一霎那向水一樣四處崩濺,他看到漢軍惡狠狠的浪頭倒捲過來,向不可遏製的江潮一般撲天蓋地,而他的軍隊則被迫加入了這股大潮,所有的人都向著一個方向,黑壓壓的人群蔓延過來,離著他越來越近。

而他的周圍,人們開始四散奔逃,冇有人還記得他們的皇帝,天底下最尊貴的人,那身著金光閃閃的盔甲的人塑像一般留在戰場上,在洶湧的人潮中他就像是一塊岩石,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身邊飛速流過。

公孫述看著眼前的一切,他舉起披著有缺陷的甲片的胳膊,想將手中的刀揮出去,想大喊著他的士兵前進,可是他久未舉過戰刀的手是如此無力,竟連刀柄也握不住,那柄刀從他的手中脫落,隻餘下他的手可笑地舉在空中。

這時他的胸前突然了一枝箭桿,長長的箭尾就在他眼皮子底下顫動,而他胸前的黃金甲片上慢慢現出了紅色,這是他的血,是最尊貴的帝王之血,他公孫述,將作為一個威武不屈、英勇戰死的皇帝出現在史冊上,一切都是那麼完美,除了那一片缺失的金甲片。

公孫述栽下了馬,隨即他的首級被人砍下,他的價值連城的黃金盔甲冇有逃過劫難,所有的黃金甲片都被人揭去,露出裡麵光禿禿的本質,失去了所有的光鮮靚麗,偉大的成家皇帝也不過是一具腐朽的**。

而後世的史書上對此次戰爭的結果描述是:“虜死城下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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