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31章 你認識他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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懷揣著這份難以言表的遺憾,方孝儒今日竟在皇宮門前與竇澈意外相遇。因此,當他看到竇澈時,內心瞬間被強烈的喜悅填滿,甚至忘記了保持自己的形象,脫口而出:

“我記冇錯的話,竇兄不是已被免職了嗎?”

“竇兄今日現身此處,是否想從這些新科進士身上,找回當年身為藍袍學子的感覺?”

方孝儒突然的譏諷,立刻吸引了周圍人群的關注。當他們的眼光集中在竇澈那身華麗錦袍上時,幾個人的臉上都浮現出恍然的表情。

竇澈與方孝儒之間的矛盾在翰林院並非秘密,雙方曾在公共場合多次交鋒。翰林院素來資訊流通迅捷,於是旁觀者默契地紛紛退後幾步,為竇澈與方孝儒騰出足夠的空間。

朱明月也隨之退後幾步,雙手背後,眼睛閃爍著光芒,專注地看著竇澈。她首次見到竇澈眼神中流露出如此強烈的厭惡,此前即便談及郭桓,竇澈麵對那位戶部侍郎時,眼神中也僅是貓戲老鼠般的淡然與調侃。

此刻,竇澈全身上下隻透露出一種情緒——憐憫。朱明月不明為何能從竇澈身上感受到這種情緒,但現在她無暇多慮,因為竇澈開腔了。

“五品官,方兄晉升了啊。”

方孝儒竭力保持沉穩,但下巴仍不禁微微揚起,言語中難以掩飾的一絲得意溢於言表。

“托太子殿下器重,諸位同僚厚愛。”

“鄙人下月即將赴太子東宮,出任詹事府丞。”

“前次鄙人大擺宴席之時,總尋不到竇兄蹤影,實在遺憾。”

方孝儒話中有話,但竇澈似乎全然不解其意,輕輕拍手笑道:

“那就真心祝賀方兄了,三十歲不到便位居五品,方兄前途無可限量。”

聞此言,方孝儒頓感一股巨大的喜悅湧上心頭,來自對手的讚美,遠勝過他人阿諛奉承。

竇澈所說確實不虛,能在三十歲時成為太子府內舉足輕重的官員,併成為皇孫們的老師,對任何人而言,都無疑是一條飛黃騰達的快捷通道。

畢竟當今朝局與曆代迥異,無人敢質疑太子的地位,更不必說懷疑太子將來能否順利接班。畢竟曆史上再受寵愛的太子,也未曾連續四年擔任殿試主考官。\"

所謂天子門生,殿試主考資格,曆來是皇帝專享的權威象征。如此穩固地位的太子,其東宮內的職位,含金量不言而喻。

想到此處,方孝儒看向竇澈的目光中,敵意少了許多。他曾以為憑藉太子對竇澈的看重,自己到了東宮也會被竇澈壓製一頭。

誰知一夜之間,竇澈竟遭皇帝明旨罷官,而太子一如既往處理政事,甚至未曾為竇澈求情半句。如此看來,竇澈在太子心中的地位或許並不那麼重要。

這是方孝儒首次在竇澈麵前,真切感受到全方位的優勢。他不由得微轉頭顱,居高臨下地瞥了竇澈一眼,故作姿態地說道:

“竇兄日後有何打算?若竇兄有意繼續行醫,在下願引薦幾家小有名氣的醫館。”

“畢竟竇兄醫術精湛,連皇後孃娘也曾稱讚不已。此次罷官,也許正如古人所言,塞翁失馬,焉知非福。說不定是皇上不願竇兄一身醫術埋冇於官場瑣碎,特許竇兄專心鑽研醫術呢?”

方孝儒一番話說完,竇澈尚未迴應,一旁的朱明月卻早已皺眉。她不同於深閨中的柔弱公主,常在外奔波的她深知,在讀書人眼中,一切職業皆不及讀書高貴,即便是救死扶傷的醫者,在他們眼中也隻是卑微的職業。

方孝儒看似溫文爾雅,實則言語間已在自己與竇澈之間劃出一道階級鴻溝,這讓朱明月頗感不滿。但她知道,此時插言隻會讓人更加輕視竇澈。

果不其然,麵對方孝儒的貶低,竇澈淡然一笑,轉頭看向宮門道:

“那也未必,方兄出身世家,仕途自是順風順水。”

“而像我們這類尋常百姓家出身的人,想要做官,怕隻能通過科舉一步步攀爬了。”

竇澈揚了揚下巴,指向陸續走出宮門的新科進士,又意味深長地瞥了一眼方孝儒手中握著的鑲金嵌銀手爐,說道:

“畢竟奉天殿中新科進士們冇有方兄這般家底,能用得起如此奢華的手爐。”

“當然,他們更不可能像方兄這般享有‘太白之才’的美譽,在平民身份時便有人鋪路搭橋,直達終南捷徑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方孝儒猛地手指竇澈,腮幫緊繃,顯然是強忍著怒火,冇有發作。

他當然聽得出竇澈話語中的含義,終南捷徑本就有貴人扶持、仕途亨通的意思,竇澈將他比作李白,並非讚譽他如李白般才華橫溢,而是暗指他能進入翰林院,是藉助了家族力量的舉薦。

雖然方孝儒才華出眾,但他畢竟並非科舉正途出身。竇澈公然這樣說出來,無疑在諷刺他並無真才實學,無法在東華門前一展雄風。

一時間,方孝儒羞愧難當,甚至不敢抬頭去看那些新科進士。憤怒之下,他的聲音陡然提高。

“聽竇兄之意,是要重整旗鼓?想必竇兄定能不負眾望,明年必定連中六元,名列前茅!”

“期待明年竇兄獨占鼇頭!”

話音剛落,方孝儒便再無顏麵在此停留。恰好新科進士們都已走出宮門,他乾脆袍袖一揮,不顧手中的手爐滾落地麵,昂首闊步地離去。

竇澈望著滾到腳邊的手爐,咂舌不已。

“真是高門大戶,價值二十兩紋銀的手爐也能隨手丟棄。”

竇澈拾起手爐審視一番,而後順手遞給身旁一位庶吉士,“王兄,煩請你將此物帶回,歸還給方兄。”

“這一個手爐,其價值足夠抵得上方兄半年的俸祿了。”

“若就此棄之不顧,豈非暴殄天物”

這位王姓庶吉士風趣幽默,接過手爐,笑盈盈地道:“竇兄儘管放心,我定會交還給他。”

“儘管如今方兄已晉升五品官員,但俸祿並未見漲多少。”

“若將來他反悔了,以方兄的脾性,說不定會懊悔不已,自責不已。”

周圍之人聞言皆大笑起來,有人藉此機會寬慰竇澈:

“竇兄不必心灰意冷,你正值青春年華,即便從童生考試重新起步,亦不算晚。”

“就算陛下奪取了你的官職,卻並未剝奪你參與科舉的權利。”

“屆時重整旗鼓,未來仍充滿變數,古語雲:三十老童生,五十少進士,焉知非福?”

“竇兄切勿自暴自棄啊。”

竇澈忙拱手稱是,正欲辯解幾句,眼角餘光忽瞥見宮門處一道熟悉的紫袍身影徐徐走來。

於是,他心生一計,特意提高了音量迴應道:

“呂兄所言如晨鐘暮鼓,令竇澈受益匪淺。”

“吾等讀書人應當勇往直前,披荊斬棘,哪怕前方佈滿艱難險阻,也要矢誌不渝。”

“無論科舉之路多麼坎坷曲折,竇澈亦當勇闖前行!”

“好!”

竇澈這番激情洋溢的話語贏得了周圍一片喝彩之聲。先前發言的那位庶吉士望著竇澈年輕的臉龐,不禁感歎道:

“竇兄這般年紀,我尚且沉浸於家中姬妾之樂,今日聽聞竇兄鴻鵠之誌,頓感心中塵垢滌盪,胸中豪情勃發!”

“竇兄請放心,你我曾共事朝堂,倘若將來竇兄殿試之際,有宵小之輩蠱惑皇上,意圖褫奪你的功名。”

“我等必定聯名上書,主持公道,絕不會讓竇兄這樣的人才遭受冤屈!”

“說得極是!”

四周人紛紛附和,看向竇澈的眼神愈發溫和。此前,竇澈與他們僅止於點頭之交,有人甚至連竇澈的真實年齡都未能準確說出,隻是憑藉身材樣貌揣測。

然而在這個時代,尤其在翰林院中那些飽讀詩書的才俊們,心中那份浩然正氣尚未消散。

麵對因丟官而不屈不撓、決心再戰科場的竇澈,他們自然而然對他產生了好感。

此刻竇澈並未陶醉於眾人的鼓勵聲中,他始終緊盯著眼角餘光裡的那襲紫袍。

待那抹紫袍消失在轎子之中後,竇澈才向眾人致歉,攜同朱明月緊跟而去,隻留下現場眾人目送他們的背影,眼中情緒複雜難辨。

“竇澈,你真的打算參加科舉考試嗎?”跟隨竇澈輾轉穿行,朱明月終於按捺不住好奇,開口詢問。

“我不是潑你冷水,你真的有把握嗎?”竇澈搖頭不語,隻是眯眼緊盯著前方街道儘頭的一頂小轎。

他清晰地看到,剛纔轎子在轉彎處下來一名身著便服的中年男子,七彎八拐混入人群。

如果是尋常追蹤者,恐怕會因此跟丟了目標。

但竇澈看得很明白,從小轎上下來的並非郭桓。

不錯,竇澈之前故意提高音量宣佈自己欲重戰科舉,一方麵確是出自真心;另一方麵,正是因為看見了郭桓的出現。

竇澈從未忘記,他重回官場的目的便是借力於郭桓,徹底解決空印文書的問題。

他做事向來分清主次,絕不含糊。

剛纔郭桓顯然已注意到他,而他也故意引起郭桓的注意。

若郭桓心中坦蕩,依據情理,理應過來詢問纔是。

竇澈絕不相信,至今郭桓仍未查出搶他錢財的人就是自己。

但郭桓卻像陌生人般徑直走過,甚至步履未減半分,這倒有趣得很。

於是,竇澈帶著朱明月尾隨而至。聽完竇澈的解釋,朱明月才恍然大悟。

“原來如此,剛纔那人就是郭桓啊!”她撇撇嘴,“瞧著倒是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樣。”

儘管朱明月深受寵愛,能在皇宮內外自由行動,但她身為公主,卻不能私下結交外臣。

在此之前,她隻聽說過郭桓的名字,卻從未見過其人。

想到此處,朱明月抬頭望向遠方那頂小轎,牙關緊咬。

皆因這個傢夥!

若非他從中作梗,父親與竇澈怎會鬨到這般田地?

隨後,朱明月恍然領悟:“原來你說要參加科舉,是為了誆騙郭桓?”

竇澈笑了笑,搖頭否認。待小轎停下後,他輕車熟路地帶朱明月來到附近一家二樓茶館樓上。

他隨手擲出一塊碎銀子,打發走茶博士,然後坐在窗邊,一邊關注著對麵的大院子,一邊向朱明月解釋:

“我決定參加科舉是真的,利用科舉矇騙郭桓也是真的。”

“我思忖過,這傢夥極為狡猾,我從他那裡得了這麼大一筆錢,他竟毫無動靜。”

“不妨故意露出破綻,讓他以為我真的全身心投入科舉備考,我不信他還能忍住不去填補這個漏洞。”

說到此處,竇澈目光一凝,隻見對麵院子裡,小轎中走出一名身穿褐布衣衫的男子,正是郭桓。

確認郭桓身份後,竇澈視線一掃,發現旁邊房子裡走出一位身形魁梧修長的中年男子。

兩人互相行禮後,一同走進屋內,這時朱明月忽然驚呼一聲:

“怎麼是他?”

“誰?”竇澈迅速轉頭看向朱明月。

剛纔他就覺得那個男子不一般。

儘管在竇澈麵前,郭桓似乎冇有什麼麵子可言,但在外界,郭桓卻是位高權重的戶部侍郎,掌握著江南钜額財源的人物。

這樣一個角色,剛纔竟主動向那名男子行禮,而對方回禮時顯得頗為隨意,這讓竇澈不得不重視起來。

竇澈原本還想待會兒跟蹤那個男子,探探他的底細。

冇想到朱明月似乎認得此人,表情顯得既糾結又焦急。

“明月,你認識他?”竇澈察言觀色,看出朱明月臉色變化,似在內心掙紮。

過了許久,她才糾結地說出一句:

“唉,這叫我怎麼說呢!”

“他怎麼會……”

見朱明月這般糾結萬分又焦急不安的樣子,竇澈心中有了些猜測,

“他是你們家的親戚?”

朱明月低頭答道:“算是吧,他是我四姐夫。”

“安慶駙馬都尉——歐陽倫。”

果然是他!

這個名字一經提及,竇澈立刻明白了過來。

雖然作為前世的理科生,他對明史瞭解不多,隻知道郭桓涉及一樁大案,具體情況並不清楚。

但歐陽倫這個名字太響亮了,可以說在中國曆史上的駙馬都尉中,死得如此具有戲劇性的人物僅此一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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